环球报道:蒋勋：净虚与智能儿

（文章转载自蒋勋《微尘众：红楼梦小人物1》，如有侵权，请联系删除。）

(资料图片)

死亡与性，死亡与现世的欲望，看起来极不相干的主题，《红楼梦》却常放在一起呈现。

《红楼梦》在第十五回里写秦可卿的出殡，队伍浩浩荡荡，像是贾府的一次郊游。作者没有极力写死亡的悲哀，而是写活着的人在贪嗔痴爱中执迷不悟的现象。死亡如此近，近在眼前，但是现世里的人都浑然不觉得那死亡与自己有关。

或许，死亡的概念太抽象，死亡不真正临到自己的身上，是难以有任何具体觉悟吧。

秦可卿临终时魂魄曾经到王熙凤面前，亲口交代提点了许多家族应该警醒的后事，吓得王熙凤一身冷汗醒来，即刻就听到了丧钟响起。

海明威的小说《战地钟声》(For Whom the Bell Tolls)①，那丧钟敲响，也是死亡意识回荡。

① 《战地钟声》在大陆地区译为“丧钟为谁而鸣”。--编者注

有趣的是，秦可卿死后，整个丧礼出殡写得极其世俗，是世俗里一场热闹的戏，人人都在戏里表演，却与死亡本质的省悟一无关系。

秦可卿停灵在贾氏家庙铁槛寺，在这里要做超度亡魂法事。十五回的两座寺庙——铁槛寺和馒头庵，都有寓意。“纵使千年铁门槛，终须一个土馒头”，寓意明白直接，即使是有铁打的门槛，坚硬牢固，终究挡不住死亡，无论如何防范，所有的生命最终只是一个馒头一样的土堆。

秦可卿的尸体停放在铁槛寺，这是专为贾家办丧事的庙。王熙凤嫌人多嘈杂，就住了附近原名水月庵的馒头庵。作者遮掩掉了“馒头”二字的寓意，只说这水月庵馒头做得好，人们就叫作馒头庵。

王熙凤一住定，庵里的住持净虚，就趁机向王熙凤关说了一件司法诉讼案件。

在馒头庵里，她们谈的不是死者的悲悯，不是死亡的哀伤，她们无暇顾及死亡，因为眼前有这么多活着的人的纠葛。

净虚法师是馒头庵的住持，带着两个小尼姑——智能和智善，管这寺庙。净虚很忙，她告诉王熙凤这几日收了十两银子，正为胡老爷家念《血盆经》，净虚心里牵挂着许多世俗中的事。

她开口向王熙凤求情，希望借贾府权势，影响一件司法判决。她说，以前认识一个施主姓张，是大财主，女儿金哥已经许配给一位守备的儿子，收了订金，不久父母贪财，又收了另一位李衙内儿子的聘金，守备与衙内，两家争讼，都不肯放手。张家就来拜托净虚，要净虚利用关系，关说节度使云老爷，让原先下聘的守备退亲。

馒头庵的净虚如此介入一件司法案件，当然不简单，净虚也说得明白，只要王熙凤插手，事情办成了，张家愿意“倾家孝敬”。

“倾家孝敬”就是花大钱，净虚从中不会没有好处。

王熙凤没有兴趣管，也强调自己不等这银子花。此时净虚出了激将法，她叹口气，表示张家不会以为王熙凤不稀罕谢礼，而是怀疑贾府势力连这点儿事都管不了。

王熙凤是争胜好强的人，她从王家权贵嫁进贾府豪门，很难受净虚这话的刺激。

人的自信自傲得意处，常常就是自己的致命伤所在。王熙凤在馒头庵接了她第一件介入司法黄牛牟利的关说案件。

王熙凤明白告诉净虚，她从不信阴司报应，只要张家拿三千两银子，她就出面办这件事。

王熙凤讲得也漂亮，她跟净虚说，这三千两只是打发小厮的跑路费，她一个钱也不要。

馒头庵里王熙凤对钱财权势的贪婪，就在秦可卿死亡面前一览无遗。

王熙凤果然办成了事，只是修书一封，以贾府势力逼迫守备退了亲。但没想到，金哥这女子有情有义，气愤父母贪财贪势，违反信诺，对不起守备家，一根麻绳自刎而死。守备儿子听说了，哀痛不已，决定与金哥殉情，也跳河自杀了。贪财贪势的张家父母人财两空，倒让王熙凤现赚了三千两银子。

馒头庵与死亡如此靠近，王熙凤在现世欲望中，却很难有觉悟。

同时，就在净虚跟王熙凤谈论司法诉讼案件时，死者的弟弟秦钟，就在庙中勾搭小尼姑智能。

寺庙中有些穷人家孩子被送去做尼姑和尚，原与修行无关，只是穷人父母给孩子找一个有吃有睡的地方而已。智能从小在贾府走动，与宝玉、秦钟也相熟，她是个少女，生理上都发育了，出家人的衣服也掩盖不了妩媚体态。在佛殿上，秦钟要智能端碗茶来喝，智能端了茶来，宝玉顽皮，故意说:“给我。”秦钟也说:“给我。”智能抿嘴笑了说:“一碗茶也争，难道我手上有蜜?”

作者写少男少女情爱缠绵，其实与智能是不是尼姑无关，一个从小养在寺庙的女儿，仿佛第一次有了她少女青春的得意，她在一件宗教的制服下仍然有如此热烈的肉身自觉。

死亡近在眼前，然而青春情欲高涨，秦钟当晚就溜到后房，搂抱智能，要与智能儿解决当下性的饥渴。秦钟央求说:“我已急死了。”

死亡这么近,然而现世的肉体欲望也如此强烈。智能挣扎，她说“除非我出了这牢坑，离了这些人，才依你。”智能想脱离净虚，脱离馒头庵，水月庵对她而言是“牢坑”。秦钟不是能负责的青少年，他说了一句:“远水救不得近渴。”就吹熄灯，强抱智能上床，硬干起来。

就在姐姐出殡丧礼中，情欲纠缠，秦钟也很难对近在眼前的死亡有任何觉悟。

第十六回秦钟就面临了自己的死亡，临死时惦记宝玉，牵挂智能，赖着不想走。

《红楼梦》里对死亡意识体悟最深的还是宝玉吧，他在第十九回的一段话我反复阅读:“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;飞灰还不好，灰还有形有迹,还有知识的。等我化成一股轻烟,风一吹就散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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截图来源于1977佳视版《红楼梦》第九集、第十集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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